2019年,鹤岗因“白菜价”的房子一跃成为“网红”,也成功引起了我的好奇。
虽然同在黑龙江,但从我的家乡哈尔滨去到鹤岗并不容易,这座与俄罗斯隔江相望的“东北的东北”小城既无高铁站,也无飞机场,我需要先坐两个小时动车抵达佳木斯,再转乘K字头绿皮火车到鹤岗,不算换乘时间,全程约三个半小时。
鹤岗曾是黑龙江“四大煤城”和最早发展起来的城市之一,近年来,随着煤炭棚户区的升级改造,这里诞生了一批低价房,吸引了一众异乡人前来购房。
1月22日傍晚,鹤岗最大的棚改小区光宇小区(网传“流浪老哥基地”)里,一些居民在买烟花。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
趁着春节假期,我怀着隐秘的猎奇心理来到鹤岗,然而,随着探访的深入,我发现,网上对于来这里买房的外地人的描述,或许只是一种偏见。他们中的不少人,从事的是对地点没有固定要求的工作,他们离开高房价的大城市来到鹤岗,其实是一种让自己生活更加舒适的新选择。
去鹤岗买套便宜房
去年5月,海员李海来到鹤岗,花了八天时间,花了五万八千元全款购进一套两室一厅。他把自己从看房到买房的经历发在了百度贴吧“流浪吧”,后经媒体报道,鹤岗一下子“火”了。
看到新闻后,去年10月,广东“90后”郑前(化名)也来到鹤岗,一口气买下了两套房。
2014年大学毕业后,郑前换过好几份工作,汽车销售、直播公司运营,拍短视频创业,但始终没挣到多少钱。在广州,他和朋友租住在城中村,一个月1000多块钱的租金,虽然和城里相比已经很便宜,但对于收入不稳定的郑前来说,仍然有压力。
开始拍摄短视频以后,郑前急需为自己找到一间独立的工作室,但价格不能太高。看到鹤岗能“白菜价”买房,郑前仿佛发现了“新大陆”,他毅然退租,带着全部行李和积蓄,一路向北,来到鹤岗。
抵达的第二天,他就从一位60多岁的东北阿姨那里全款买了两套房子,一套位于五楼的两室一厅,76平方米的毛坯房,四万元,入户费和一年的暖气费已经交过了;一套小平房,三万元,郑前将其称为“小别墅”。
在鹤岗,这样的便宜房子着实不少,大多来自煤矿的棚户改造区。
鹤岗曾位列黑龙江“四大煤城”之一,煤炭地质储量26亿吨,其中岭北露天煤矿是新中国成立后建设的亚洲第二大露天煤矿,峻德矿曾是东北第一产煤大矿。
然而,随着煤炭资源的枯竭,2011年,鹤岗被认定为第三批资源枯竭城市之一。随后,鹤岗的煤炭行业开始淘汰落后产能,大煤矿合并,小煤矿关停。从2013年起,鹤岗市大面积启动煤矿棚户区改造工程,诞生了大量闲置的廉价房屋。
1月22日晚,向阳区一处棚改工地,如今鹤岗这样在建的棚改房工地依然不少。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
鹤岗最大的棚改小区名为光宇小区,也是网传“流浪老哥基地”,郑前不肯透露自己房子的地址,但从描述的信息来看,他很可能也住在这里。
光宇小区分A、B两个区域,其中A区70多栋楼,B区40多栋楼,贵的每平米一千七八百元,便宜的一平米只要七八百元,算下来,三五万一套房毫不夸张。
我在光宇小区走走逛逛,这里虽然便宜,但小区生活十分便利,水泥路面干净整洁,沿街的底商中,超市、药店、洗浴中心应有尽有,还有一排烧烤店,路边不少水果和烟花摊点,人来车往,十分热闹。
不仅光宇小区,在整个鹤岗,“整洁程度不会输给广东的城市,市中心的商场该有的东西都有,这边的食物我也能习惯。对我来说生活上没有任何问题。”郑前说。
因此,斥资七万能买下两套房,郑前觉得很满意。
并不都是“流浪老哥”
在网络爆款文章的描述中,来鹤岗购房的异乡人都是“流浪老哥”,我也期待着在这里见到生活失意者、落魄者、避世厌世者,然而,事实和想象并不完全相同。
1月24日,南山区一处小区外墙,鹤岗到处张贴着这样的卖房广告。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
鹤岗本地人梁云鹏开了家中介公司,原本生意一般,但自从李海通过他买了房子,他的中介公司就成了很多外地人慕名造访的第一站。
想到这些人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踏上鹤岗的土地,梁云鹏发挥出东北人的热情豪爽,经常请来客“喝个鹤岗大香槟,撸个鹤岗小串儿”,也听了不少买房者的故事。
梁云鹏发现,这些人来鹤岗的原因形形色色,有人做生意失败,有人家庭不和,有人只是单纯地想逃离大城市。
但也有不少人是其他原因。梁云鹏回忆,有一对山东来的夫妻,“女的是网络小说作家,据说挺有名的,但就是不说自己的笔名。”他们在鹤岗市中心花了七万元买了套顶层房。
还有一个某直播平台当红主播,在鹤岗 “买了个房子直播送粉丝。”
一个湖北来的单身女孩,希望可以开一家美甲店,在这座小城养活自己;一位河南来的英语补习老师,随时找一家课外辅导机构就可以工作,“实在不行就自己开一家”;还有人专职炒股、做微商、做直播……
浙江男孩韩天(化名)自从高中毕业后就做起了微商,他一边在网上回收二手iPhone等电子产品,一边转手赚个差价,一个月能赚几千块钱。
他们的共同特点是,工作地点不受限制,可以在家里上班,没必要非在大城市高价租房、买房,完全可以在鹤岗买套便宜房,降低生活成本。
对于郑前来说,拍短视频,一线城市是竞争的红海,他此前一直“迎合别人的口味,也不知道自己的定位是什么,感觉就要放弃了。”来到鹤岗后,郑前反而“找到了定位和方向”。
最初,他随手拍下了自己找房和购房的过程,制作成短视频发布在网上,没想到,一夜之间获得了2000多万播放,涨粉三万多。
大年三十,五指山早市,摆在室外售卖的冰冻海产品。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
兴奋之余,郑前开始不断记录他在鹤岗的生活,用他的话说,就是拍摄广东人视角下的东北生活。
在一个“广东人尝试泼水成冰”的视频中,郑前把一壶刚烧好的开水倒进纸杯中,泼向雪地上空,热水瞬间凝固成一坨冰块砸向地面。这个视频,为他获得了110.2万个赞和两万条评论。
短视频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剪辑,以前,在广州的出租房里,他因为粉丝少,经常被流量过低耗尽耐心。现在在鹤岗自己的家中,郑前觉得从容了许多,每天中午起床吃饭,提前准备第二天的视频拍摄,精心剪辑。他每周固定去一次超市,购入食材做些广东菜解馋,偶尔还会煲汤犒劳自己,颇为惬意。
融入鹤岗
面对这些新近到来的年轻人,不少鹤岗本地人希望他们能留下来。他们内心,依然在为这座城市骄傲。
薛宝鹤是这座小城里稀有的文艺片演员,在他眼中,鹤岗是一座有文化底蕴的城市。1946年,鹤岗成立了新中国的第一个电影制片厂——东北电影制片厂,并拍摄完成了新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木偶剧《皇帝梦》、第一部长故事片《桥》等。聊起鹤岗辉煌的历史,薛宝鹤激动得大胡子一颤一颤。
因为“白菜价”房子爆红网络,薛宝鹤这样的老鹤岗人不太开心,但他们也承认,以这种方式成为网红城市,或许是让鹤岗迎来新关注和新发展的机会。薛宝鹤打算和朋友一起,做一些网红直播和影视方面的尝试。
大年三十的五指山早市,一群人围在一起询问活鱼价格,水上浮了厚厚的一层冰。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
对于郑前这样的异乡人,融入鹤岗还需要时间。
郑前曾在楼下的小餐馆里点过一份“蒸蛋”,老板娘把一份用大口径铁盆装的蒸蛋放在他面前,彻底颠覆了他对广式蒸蛋的印象。当他请求老板娘以后把容器换成广式小碗,遭到了拒绝,“不行!这会让人觉得抠搜(东北话,指小气)的。”
结交了鹤岗的新朋友后,郑前发现,“有时候喝酒拒绝,会被说‘你这人咋这样’,好像不给他面子。”而当朋友邀请他去澡堂体验一下东北的豪华浴池,他也本能拒绝,“我不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洗澡,从小到大都没有过。”
不过,随着时间的推移,郑前慢慢发现了这座城市的温暖。
最初是生理上的。来鹤岗之前,从小在南方长大的郑前对这里唯一的想象就是“冷”。老家的发小给他发来微信说,“你去那个地方会冻死啊!”不过,到来之后,室内二十多摄氏度的暖气让他顿时放心。
随后是心理上的。不久前,几个鹤岗网友从短视频中认出了郑前所在的小区,他们邀请他相聚。大年三十的夜晚,郑前在这群同龄的鹤岗朋友家中喝酒、包饺子,一起跨了个东北年。
郑前短期内打算在这里住下去,“附近的商场晚上10点就关门了,12点之前就可以睡觉,第二天起床拍视频,生活非常健康。”郑前说,“有可能在大城市奋斗很多年买不起房子,但在鹤岗一两年就可以了。”
梁云鹏也说,鹤岗对于很多打算换一种生活的人来说是一个选择,他们可以靠自己的打拼,在这座城市里获得不错的生活。
除夕夜的鹤岗站人迹寥寥,返乡的人群已经回家过年。新京报记者 李云蝶 摄
同题问答
新京报:用一个词来总结2019年,为什么?
薛宝鹤:累。我在中年选择了新的行业,到处奔波,一方面要为事业努力,一方面又要把家里照顾好。
新京报:过去一年家乡最大变化是什么?
薛宝鹤:城市的名气大了,越来越多的人关注鹤岗,很多外地的朋友选择来到鹤岗。
新京报: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和规划?
薛宝鹤:新的一年,把父母照顾好,我个人多学习提升自己,多些工作机会。我还计划今年夏天去趟俄罗斯,钓大型的食肉鱼。这是我许多年的愿望。
新京报:你最关心的社会问题是什么?希望怎么改变?
薛宝鹤:我比较关心家乡的社会问题,比如人口外流、鹤岗的经济发展。我们在鹤岗做了影视行业的尝试,很多餐饮老板在鹤岗做了连锁餐饮的尝试,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。希望政府可以多关注下这两个行业,给一些扶持政策,让我们能在家乡有更好的发展空间。
编辑 王婧祎 校对 刘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