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篇写的关于瑞幸咖啡的文章，其中有一个细节，造成瑞幸股价崩盘的背后推手是一家叫做Muddy Waters（浑水公司）的做空机构。瑞幸股价三天内狂跌90%多，浑水公司也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。
喜欢瑞幸咖啡的国人，就有人为瑞幸打抱不平，指责这个浑水公司恶意做空，有网友这样责问：浑水不用为自己失败的诽谤负责吗？
我相信有这种疑惑的人为数不少，今天就做个专题论述，先从浑水公司的“做空”操作说起。
“做空”，英文叫做short sell，这是欧美股市才有的操作。我们中国的股市，只能买多不能卖空，你只能看涨不能看跌。你觉得某只股票会涨，今天10元买入，改日涨到15元，你便卖出手中的股票，就有50%的盈利，这是买多。
卖空是怎么回事呢？这稍微有些复杂，我还是用示意图解释吧。
作为做空者的你，如果看衰某个股票，比如说A公司吧，觉得它的股价现在已经是高位了，你就可以用做空的方式来获利。具体的操作是这样的：
1）先从机构，比如信托公司那里借1万股这家公司的股票（保证金或质押品等细节此处就略过了）。
2）然后在市场中卖出，以当天的股价10元计，就获得10万元现金。
3）若干日之后，当这只股票跌到你满意的价位时，比如从10元跌倒7元， 你便进场交易，用7万元的成本便可购得1万股A公司的股票。
4）将购得的1万股A公司的股票还给机构。
这样，一进一出，便赚了3万元的差价。
简单来讲，“做空”机制的存在，让大家在股价下行期间也有获利的机会。
二级市场的交易，表面上看买卖的是股票，实际上是在交易彼此的“态度”。你看衰某只股，你就会卖掉它。所有人都看衰，但唯独你看好，你便可以以十分低廉的价格买到它，你与众不同的“态度”让你获得一个超大的折扣。
你仔细看一个成熟发达的交易市场，它会对各种态度沽价交换。世界杯期间，大家都看好巴西，它的盘口最低，1赔2.3，赢盘机会多一些，但赔率不高。谁要是看好日本，便可以获得1赔1000元的巨额回报。同样，特朗普是否会连任，梅西在职业生涯是否会拿到世界杯，这些都是有盘口的。你实在讨厌特朗普，可以做一个重仓的沽空交易。
当然，你一旦进入交易，就得为自已的态度负责。网络上用化名随便喷人家一下，那个不需付任何责任，真正的态度是用钱表达。浑水公司所做的，绝非截屏中那个网民所说的“浑水不用为自己失败的诽谤负责吗”那么简单的，人家是have skin in the game，是出重金压注的。如果瑞幸没有作假，瑞幸因为好的业绩股价不跌反升，浑水可是要亏大线的。
浑水摸鱼没那么简单，凡是进入市场透明交易的，基本上有这么一个原则：大家都看得到的内幕就不是内幕。你能想到的人家都想到了，想在交易市场一夜暴富，没那回事。
那浑水靠什么摸鱼呢？而且是摸到了一条大鱼。
对“态度”的态度，看衰还是看涨，背后靠的是信息，和信息基础上的一系列专业判断。下面就结合浑水的操作，看看人家是怎么浑水摸鱼的。
浑水公司的创始人卡森·布洛克，一个有着投行经历的资深律师，在中国做过物流业务，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。他还出过一本书叫做《Doing Business in China For Dummies》，翻译过来就是《傻瓜也能看懂的中国生意经》。一看这个家伙，就是来者不善。
没错，他成立的浑水公司专门做空在美上市的中概股。过去十年间，他一共做空过16只中概股，有大家熟悉的新东方、安踏等。结果如何呢？这十八只股票半数以上不是退市就是摘牌了，只有少数自证了清白。
当然，布洛克不是料事如神的股评家。在美国股市，一家公司的股票暴跌大多数情形下是公司的基本面出了问题。比如它做空的东方纸业，经营场地潮湿，库存的纸张是一堆废纸而已，这些事实一经披露，公司账面资产大幅缩水，股价也一路狂跌。有人敢做假，我就敢查，查出来了，就是我的盈利机会。
那浑水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幕的呢？
方法很多，最常用的是下面两招。
大数据分析
去年浑水仔细研究比较了安踏与李宁、耐克等公司的盈利能力和库存流转天数后，发现安踏的利润远超长期以来在中国市场的其他的竞争对手。
在浑水发布报告的当日，安踏股价下跌8%。在激烈的舆论攻防之后，市场在浑水和安踏之间徘徊，最终选择了相信后者。如果你在2019年1月购入安踏股票，在7月份没有被布洛克说服，那么一年后，你的股票会翻番。
很显然，这次出击，浑水的“做空”落空了，看来浑水摸鱼并不是每次都能得手的。关键还得靠调查的手段与信息的多元化，大数据分析是必要手段，还不够充分。
实地调研
这次做空瑞幸，除了大数据分析，浑水做了充分的实地调研。在调查的6个月里，浑水一共雇佣了92个全职和1418个兼职调查员，在线下跟踪掌握了981个瑞幸咖啡门店数据，收集了25843份客户收据，获得了11260小时的门店流量监控。
这些数据提供了一致性的造假结论，比如从25843份客户收据中，发现票据单价比客户实际支付的现金平均每杯高出12.3%，从这个“小样本”一路查下去，终于找到了大窟窿。
至于其他辅助手段，常规的调查供应商，请教行业专家，访谈竞争对手就不说了，为了掌握更精准的信息，浑水公司还有无人机航拍、谷歌地形图分析等高级手段。
总之，对于自己砸钱进去对赌的“态度”，是容不得半点差错的，证据一定要实锤落地。对瑞幸的调查，前后跨越大半年，最终出台了一份89页的调查报告，虽然3个月前瑞幸还辟谣反击过，但最后在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，瑞幸招架不住了，终于在愚人节之后的交易日，向市场承认了营收做假22亿的违规操作。
浑水公司的商业模式是建立在这样一条基本逻辑上的：数据都不会孤立存在，必然和别的节点有关联。对于造假的企业来说，要编制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，需要将与之有关联的所有“信息元”全部疏通，对好“口供”，这几乎是做不到的，所以说做假账一定会露出破绽的。
浑水公司有点像资本生态圈里的秃鹫，专门叮咬有问题嫌疑的公司。有点像娱乐圈里的狗仔队，也有点像打探名人隐私的私家侦探，还有点像专门研究春晚中魔术穿帮细节的好事者。
对于局中人而言，极其讨厌这类人，生怕有什么把柄不小心落在他们手里。但对于局外人，浑水公司可以用反证法降低公众的认知负担。因为这帮家伙嗅觉灵敏，手段专业。经过他们叮咬过的市场，你可以多一份宽心去投资。
这也让想到了新闻的反向价值，因为新闻的猎奇性、喜剧化和制作过程的专业性，新闻有着常常被我们忽略的反向证明价值。
今日头条的推送里没有播出飞机失事的消息，那不用发短信询问，就可以推断出弟弟一家昨晚的航班是安全全着落了。怎么特朗普还有逃税的嫌疑？前任那么多总统怎么没有听说过，看来其他总统在报税上是经得起查的。浑水公司怎么盯着中概股做空，看来从大概率上讲，做空美国本土上市公司的难度要大得多，以此可以推断，美国本土上市公司不会贸然作假。
这最后一条，我是深有体会的。作为一家美国本土上市公司的高管，在经历被民企收购的当口，由于在中国市场走漏了风声，结果有很多人根据内幕买了很多我们公司的股票。在交割前2个月，突然有2个美国人来到我国内的办公室，拿出一份清单，问我：这些人中，有没有你认识的？
我猜想，这名单上的人是最近大手笔买了我们公司股票的人。我一行一行看下来，都没有，偏偏在最后一行，看到了一个2年前离职的同事。我只能说，Yes，有一个人认识。
对方二话不说，马上给出了指令：请你停下手头的工作，我们要拷贝你的电脑。好家伙，我所有的邮件，MSN聊天记录，甚至几天前团建时拍的私人照片，不论公私，全部拿起拷贝了。第二天，这两个家伙拿着一个超大的硬盘飞回美国了。他们是美国证监会雇佣的第三方机构，专门做数据分析的，通过分析找到内幕交易的线索。
所幸，我们公司没有人出事。要出事会怎样？轻则罚款，重则坐牢。你想，我一个坐在中国办公的非美国公民，只因自己供职的公司在美国上市，我掌握的内幕消息有可能会被人拿来做内幕交易，我就要被“资本”这个长臂所管辖。
了解了美国资本市场的这套运作机制，你就明白，浑水摸鱼其实哪有那么容易。但是，浑水居然摸到了大鱼，而且屡试不爽。你便可以反向推演，这些鱼都是从什么样的水域游过来的，会如此这般的大愚若智？
老子有云：浊以静之徐清。这是做人慎独的最高境界，但是常人做不到自静而净，就得靠他力约束了。
其实，偶尔有问题冒一冒也挺好的，可以让大家知道有人在后台默默地做着各种尽职工作。资本市场的岁月静好，也是有人在背后默默付出的，尽管这帮家伙的动机只是纯粹的商业利益。
新闻中有丑闻，总比丑闻成为不了新闻要好。
